《涼州十八拍》是實力派詩人、著名作家葉舟聚焦河西走廊歷史、地理、文化,歷經(jīng)多年創(chuàng)作的一部縱橫歷史、氣勢沉雄、蕩氣回腸、包羅萬象的長篇史詩性小說。全書約134萬字,分上中下三卷本。
小說以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河西首郡——涼州為故事原點,以中國古琴名曲《胡笳十八拍》為敘事結(jié)構(gòu),以現(xiàn)代版的“趙氏孤兒”為故事內(nèi)核,著力塑造了一批來自民間且擁有文化自覺與大義擔當?shù)臎鲋葑拥堋⒘x勇之士和熱血少年,在山河板蕩、世道澆漓、軍閥踐踏、官衙腐敗的大時代當中,如何心系家國命運,滿懷忠義豪情,守護河西大地,進而演繹出了一場場生死不棄、驚天撼地的悲壯故事。經(jīng)本書出版方浙江文藝出版社授權(quán),今起,奔流新聞文化頻道將陸續(xù)分享這部小說的部分精彩內(nèi)容,以饗讀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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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《涼州十八拍》|第一拍·胡笳一節(jié)
葉舟
變亂有根系:世道亂在了朝廷,人間亂在了會館、寺院與街市。
連續(xù)十余載,河西走廊一帶的壞消息馬不停蹄,像一個人吃壞了肚子,開始臥病和呻吟。宣統(tǒng)二年(1910 年),古歷五月,一種瘋狂生長的鬧草劈空而至,開疆斥土地蔓延開來,像失控的火勢,像飄失的野馬,突然間撲向了鎮(zhèn)番縣,逼近了涼州地界。
是時,天折地陷,大廈將傾,紫禁城內(nèi)亂象紛呈,遠掛于西陲邊地的這一片河西銹帶,竟也無人問津,任由其生死活滅。開初,武威縣衙接獲了鬧草肆虐的 報告后,還一連迭地致電省城蘭州,央請朝廷撥付??睿糜谪壮@ 一場幾十年不遇的重大災(zāi)情。豈料,涼州心熱,蘭州性冷,眼瞅著目下的一切沒有了下文時,天臺大人彭志研氣血攻心,跌了一大跤,在門檻上摔碎了胯骨。
擇上一日黃昏,縣衙后門駛出了一輛呢子車轎,彭志研率著師爺和車把式,出城東向,夤夜趕往了古浪縣。據(jù)稱土門鎮(zhèn)上有一位藏人曼巴(大夫)手段凌厲,尤擅接骨之術(shù),主仆們自此去而不返。這么著,在災(zāi)情一路呼號,摧城拔寨,即將圍困武威城的關(guān)節(jié)上,人們自然將目光投向了六郡老,哀懇這一幫神仙大人速速出面,救萬民于水火之中。
那時節(jié),郡老們一個個已屆耄耋之年,平日里深居簡行,咳咳嗽嗽的,連尿水也夾不住,鮮有人前去叨擾或問計。但是,六郡老的心一直亮著,耳朵也張聽著,向來就不是吃素飯的主子。位列郡老之首的穆赫穆大人,原本是武舉出身,一世飄零,早年間在云貴一帶為官,致仕之后,歸隱于武威城內(nèi)的窮街陋巷,但鄉(xiāng)望素孚,深受擁戴。前一個清明節(jié),穆赫突然被一個噩夢捉住了,于是玉山頹倒,纏綿于病榻,晝夜無明地亂說胡話。
奇跡的是,當求請的鄉(xiāng)人們成團結(jié)伙,密密麻麻地跪在了院門外,哭訴已畢,開始點火焚表時,穆赫身上的那些邪祟一眨眼便凋落了,死滅了,人也一骨碌翻坐了起來,雙目如炬,清醒得就像一碗供佛的凈水。穆赫大人攜著其他的五位郡老,效法當年西征的左文襄公,抬棺北上,將抗災(zāi)的帳幕,搭在了鎮(zhèn)番縣城以南的蘇武山上,又將四鄉(xiāng)八坊的子弟們遣散出去,撒豆成兵,迎向了扯天漫地的鬧草。
很快,驛馬如流星,摘采來的第一捆新鮮鬧草被緊急送上了山頂。六郡老挑燈夜戰(zhàn),辨識了足足一宿,這才一致判定,這種開滿了粉紅色花朵的莖葉乃是歹毒植物,確鑿無誤。在四郡兩關(guān)一線,人們言辭簡練,話語明朗,將牲畜可以食用的莖葉稱之為有利植物,反之,一律歸為了歹毒植物。
穆赫膽烈心疾,當即撅斷了一根拇指粗的鬧草,覷見莖稈中滲出了一股乳白色的濃漿,三七不問,一口吞在嘴里,拼命咂巴了一番。眾目睽睽之下,穆赫穆大人仿佛被一道邪惡的閃電擊中了,突然間眼睛斜了,嘴也歪了,氣息錯亂,整個頰臉上抽搐不止,渾身像起了一場火災(zāi)似的,高燒不退。在即將栽落的前一刻,穆赫擺脫了眾人的幫扶,掙扎著捉住了一 支毛筆,留下了幾顆驚恐萬丈的墨字:
封路。滅草。攬畜。
這么著,繼左宗棠提兵入疆,征用了四郡兩關(guān),河西一線因戰(zhàn)事中斷后,這是第二次全境封路。彼時,控扼祁連山以北這一片連綿 綠洲的,乃涼州鎮(zhèn)守使馬廷勷家族一脈,軍地隔膜,自然對這一場重 大災(zāi)情袖手一旁,作壁上觀。
在鬧草泛濫的那些年,民國初造,共和體制開始了,即便后來廢涼州府,設(shè)甘涼道,治武威縣(轄武威、永 昌、鎮(zhèn)番、古浪、平番、張掖、東樂、山丹、撫彝九縣),但像武威和張掖這樣的一等縣,各自的警員也不過二十余名,實屬有心無力。事實上,封路的決斷是由六郡老共同下達的,穆赫穆大人拼著最后一口元氣,率先在那一張紙的落尾上,簽下了他個人的名諱,并當眾吃了咒。
剩下的郡老們不甘人后,蟬聯(lián)而上,紛紛咬破了指肚,將帶血的手印摁在了那一行墨字的周圍。在迷離之際,穆赫一面嘔吐,一面發(fā)咒說:倘若災(zāi)患不滅,武威城如此危如累卵的話,諸位一定切記,將來務(wù)必要將老朽的這一具尸身子,當成一根千年的干柴,在秋后蘸滿火油,投進山下的鬧草叢中,讓我火燒連營,焚尸滅跡,替河西父老們掙來一座清涼世界吧。
那一刻,旁側(cè)里的伴當們面露威棱,指天戳地,嚷喊道:不,并非只有你穆大人這一根干柴,我等六名蒼然匹夫,生受了涼州百姓這么多年的信賴與追隨,此番如若帶不回一片廣大的清涼,接引不來一個太平世界,豈不是與老賊無異?在塵土漠漠的蘇武山上,六郡老搖身一變,結(jié)成了一捆千年的干柴,一根堅忍的主心骨,釘在了涼州人的心坎上,局勢一下子穩(wěn)靜了許多。
官府無能,加之兵營和百姓等于兩張皮,一點也指靠不上,一幕起自民間的抗災(zāi)自保運動,在那個初夏的時節(jié),成了涼州全境頭等重要的課業(yè)。由六郡老共同簽發(fā)的手諭,被一群后生緊急送下了蘇武山,傳布四鄉(xiāng)八坊,廣為人知。城外的各門莊子抽人,城內(nèi)的每戶人家拔丁,組成了一支支強悍的巡防隊伍,撲向了郊外的曠野和道路,截斷東西,圍 堵南北,將一張密實而森嚴的大網(wǎng),籠蓋在了這一片綠洲之上。
殊為遺憾的是,到了那一年的秋末冬初,眼見著鬧草滅除無望,穆赫穆大人卻在一個下霜的晌午,口鼻里噴出了一股子鮮血,張看著山腳下寒凝的大地,匆匆下了世。穆家的后人們猶記得那一句咒言,披麻戴孝,連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陸道場,打算將亡者的遺骸一把火燒掉,兌現(xiàn)成一根干柴。
恰在這個關(guān)節(jié)上,五位郡老卻不干了,出面叫停了這種蠢行,再三聲言:化人也可以,但不能單獨化了穆大人,讓他一個人恓惶,一個人孤魂游走,一個人落憐,干脆等大家百年之后,將這一捆子肉身干柴集體付火,將眾人的骨灰揚撒在鬧草叢中,變成六個厲鬼,剪滅這一種猝然而至的歹毒植物吧。話音剛落,穆赫的眼睛忽然合上了,面帶笑意,熱身子也終于涼了下來,被款款地殮入了棺木,暫厝在了山頂?shù)奶K武廟里。
蘇武廟門前,張掛著一副光緒十一年創(chuàng)制的長聯(lián),自右至左,依次是:十九年身老羊群仗節(jié)不移匈奴地,三千里書傳雁信生還猶是漢廷臣。誰也不曾料及,穆赫穆大人的靈柩這么一放,便放了足足七年有余,棺木上油漆剝落,幾根冥釘也銹蝕不堪。
活著的伴當們并未食言,在輾轉(zhuǎn)到來的季節(jié)輪替中,一個個拖著佝僂而羸弱的身子骨,蕭然地踏遍了整個涼州,搶在了抗災(zāi)自保的第一線。直到最后一位主事的趙家爸咽氣后,大家方才魂歸道山,相率投火,一把把骨灰在寒涼的罡風中徹底消失。
涼州百姓們篤信,這一屆的六郡老并沒有撒手不管,他們已然位列仙班,趺坐在了頭頂?shù)纳颀愔?,繼續(xù)庇護著這一方水土。說不定,他們還是六根楔子,釘住了陰陽,鎖住了風水,在冥冥之中,依舊布施著一種福分。
果然,在趙家爸歿了的第二年,曾經(jīng)糾纏于河西一帶的遍地鬧草,突然間失蹤了,滅跡了,寸草不再。最后一棵歹毒植物究竟去了哪里,這和它的來路一樣,令人猜解不透,逐漸成謎。
不管怎樣,六郡老生前所應(yīng)許過的那一片清涼世界,終于降臨在了涼州全境,麥子仍是麥子,扁豆還是扁豆,牛羊蕃息,雞犬之聲相聞。與此呼應(yīng)的,則是東西方向的長路徹底打開了,南北大道從此暢行無礙,駱駝隊星夜趲足,馳奔于北疆一線,南來的馬幫也絡(luò)繹于途,晝夜不舍。
一時間,河西四郡貿(mào)易熾盛,人口激增,進入了一段持續(xù)的豐年。時至現(xiàn)在,涼州人猶記得穆赫穆大人那一輩子郡老們的年代,無論如何,那是一幕珍貴的大光陰,讓人感喟不盡。
抗災(zāi)的第一條法則便是封路。封路是大有講究的。
彼時,六郡老依照經(jīng)驗,一再判定,這種歹毒植物不該是從官道上竄入的,可能另有他途。因為官府的稅卡林立,加之馬廷勷部撒出去的軍事哨卡猶如篦子一般,游走于官道兩側(cè),任何一支商團或零客,誰也不樂意被剝皮抽筋,所以遠遠地避開了城鎮(zhèn)和莊子,取道北疆一帶的曠野與大漠,潛行不絕。
后來,這個論斷找見了根據(jù),郡老們幾經(jīng)爬梳,終于撬開了一個牧羊人的嘴,獲知第一叢鬧草就出現(xiàn)在紅敖包,而紅敖包距離鎮(zhèn)番縣城不過二百余里。據(jù)牧羊人供述,他只是一名代牧者,祖上也干這個營生,從沒有出過半點差池。
代牧是一樁最下等的活計,勞苦之外,沿途上還充斥著叵測與危險,所獲的報酬,無非是來年的一些皮張和羊毛。今年的氣候詭異,倒春寒鬧騰了半個多月,家家戶戶的飼料告罄后,羊群餓成了一把干骨頭。無奈之下,莊戶們將羊只托付給了他,三百頭左右,頂風出牧,去求一條生路。羊群在北部的戈壁干灘上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啃完了干草,趁著氣溫陡升時,這才順風歸牧。
豈料,一進入紅敖包的地界后,一種半人高的陌生花草鋪天蓋地,仿佛一座座帳幕,也好似粉墨登臺的戲子。牧羊人來不及伸手攔擋,羊群便像一道洪水,流瀉了進去,遍地里響起了牙齒的聲音。牧羊人當時大意了,抱著羊鏟,在太陽地里睡了一大覺,待睜開眼睛后,發(fā)現(xiàn)狀況不妙。其時,羊群已經(jīng)全部斃命,四蹄朝天,口吐白沫,嘴角上像害了爛瘡。
牧羊人知道自己闖下了天禍,跑進了一片胡楊林,將自己掛在了樹枝上,幸虧被一個拾糞的老漢救下了??だ蟼兏裂蛉?,找見了事發(fā)地點,但那時候一切已淪為了后手。不管是羊道,抑或是駝路,開滿了粉紅色花朵的鬧草,猶如一片地火似的,撲向了涼州深處。在郡老們驚魂未定的關(guān)節(jié)上,牧羊人愧怍不安,偷偷地溜了出去,再一次掛在了樹上,跟著一群羊的亡靈升了天,結(jié)成了永世的伴當。
一日黃昏,趙家爸踅下了蘇武山,站在背陰處溺尿。突然間,從半尺厚的塵土中躍起了兩個人,一左,一右,摟住了他的大腿,張口便喝。跟班的后生們不敢馬虎,趕緊叉住了對方,遞上了水囊。歇緩片刻后,兩個人哇的一聲號哭了出來,死了爹喪了娘似的。
趙家爸探問再三,方才得知,其中一個四川口音的乃是雇主,這一趟押著瓷器和磚茶,打算去往阿拉善右旗一帶銷售,不承想,半路上折了貿(mào)易,血本無歸。雇主一味地詈罵道:日他的仙人板板,鬧了鬼,鬼打住了路,我現(xiàn)在就去寺里供香,贖我身上的罪孽吧。
另一名則是駝夫,上了年紀,老實巴交的樣子,當著趙家爸的面,打開了包袱卷,竟然是一大堆駱駝的門齒和皮張上的火印。趙家爸也是內(nèi)行,駭然至極,清點完了火印和門齒,驚愕地說:天殺的,十九頭大牲口呀,就這么報銷了,仔細你的主子點了你的天燈。
駝夫畏懼道:大人有所不知,此旗下的駱駝足有四五百峰,專門往包頭一帶販運皮毛和雅布賴的鹽塊,一般的零客,很難入得了老掌柜的法眼。四川商人盤磨了半個月,況且嘴巴上抹了蜂蜜水,老掌柜拗不過這一頓糾纏,遂派出了一小支駝隊,心下也沒指望著掙錢。
駝隊開拔后,一路西行,順利地穿過了沙漠邊緣,抵達了一座水站。水站名叫板井子,恰逢解凍不久的季節(jié),一些野草鵝黃淺綠地蔓延在附近,駝夫也不作他想,打算就地休整幾日,補養(yǎng)一下牲口。豈料,這一群駱駝比人還要靈性,扛著身上的大宗貨物,一道煙地跑了。
待駝夫們追攆過去時,方才發(fā)現(xiàn),十九個啞巴伴當正站在一片粉紅色的野草叢中,大吃二喝,目中無人,好像天老爺賜下了一堆新鮮的酥油和苜蓿。駝夫們當然生疑了,眼前的這種奇異花草竟然聞所未聞,并且深知,越是顏色艷麗的花朵,可能毒性越大,比如罌粟。不巧的是,那一刻從沙漠里刮來了一股沙塵,盤桓在了水站的上空,駝夫們便也撒了懶,沒有及時地制止駱駝群的冒險。
轉(zhuǎn)瞬,這一支駝隊炸了群,好像它們的肚子里藏下了莫名的厲鬼,一邊狂怒,一邊離弦而去,奔逃四方。眼見著畜貨兩失,爺父三個連死的心都有了,于是匆匆商議了一番,分頭失散,準備將駱駝拾掇回來。事實上,發(fā)瘋的駱駝留下了各自的蹤跡,不是碎裂的瓷片,便是粉末狀的茶葉。不出半個月,這名駝夫和雇主便陸續(xù)找見了二十一具尸骸,死狀慘烈,令人不堪目睹。
幾經(jīng)判斷,駝夫認定牲口們是被那種歹毒的植物拿住了,所以神經(jīng)致幻,視力錯亂,又經(jīng)不住臟腑之間藥性的磨折,有的投了崖,有的碰死在了山巖上,還有的毒發(fā)身亡,根本沒留下一個活口。在那一片無情無義的曠原上,悲哀簡直無足輕重,兒子的脖頸子斷了,顯然是被瘋駝咬死的;叔伯老子也被開了膛,腸腸肚肚地流了一地,可能是讓牲口蹄子劃開的。
駝夫撫尸痛哭了三天,眼淚幾乎淌干了,這才狠下心來,掘出了墓穴,葬埋了親人。臨走前,按著駱駝隊古老的法則,駝夫逐一撬下了牲口的門牙,又將身上的火印完整地剝了下來,扛在了肩上。駝夫心知,即便這一趟貿(mào)易折了,有了牲口的門牙和火印作為憑據(jù),老掌柜最終也會法外施恩的,否則的話,留在家中的妻兒老小,將從此為奴,一輩子不得翻身。
駝夫率著四川商人,本來直取紅柳疙瘩的,但由于悲傷所致,誤入了沙漠,番押運,不光折了一支駱駝隊,還賠上了我的兩個伴當,一個是我兒子,另一個則是我的叔伯老子,他們?nèi)缃穸紮M死他鄉(xiāng),葬身黃沙,但我不得不帶著這些證據(jù),去給掌柜的當面復(fù)命,我怕壞了這一行的規(guī)矩。
話未言畢,駝夫已是淚下如雨,哭成了一堆稀泥。原來,這一門駝戶駐扎在騰格里沙漠以北的紅柳疙瘩,家大業(yè)大,旗下的駱駝足有四五百峰,專門往包頭一帶販運皮毛和雅布賴的鹽塊,
一般的零客,很難入得了老掌柜的法眼。四川商人盤磨了半個月,況且嘴巴上抹了蜂蜜水,老掌柜拗不過這一頓糾纏,遂派出了一小支駝隊,心下也沒指望著掙錢。駝隊開拔后,一路西行,順利地穿過了沙漠邊緣,抵達了一座水站。水站名叫板井子,恰逢解凍不久的季節(jié),一些野草鵝黃淺綠地蔓延在附近,駝夫也不作他想,打算就地休整幾日,補養(yǎng)一下牲口。
豈料,這一群駱駝比人還要靈性,扛著身上的大宗貨物,一道煙地跑了。待駝夫們追攆過去時,方才發(fā)現(xiàn),十九個啞巴伴當正站在一片粉紅色的野草叢中,大吃二喝,目中無人,好像天老爺賜下了一堆新鮮的酥油和苜蓿。駝夫們當然生疑了,眼前的這種奇異花草竟然聞所未聞,并且深知,越是顏色艷麗的花朵,可能毒性越大,比如罌粟。
不巧的是,那一刻從沙漠里刮來了一股沙塵,盤桓在了水站的上空,駝夫們便也撒了懶,沒有及時地制止駱駝群的冒險。轉(zhuǎn)瞬,這一支駝隊炸了群,好像它們的肚子里藏下了莫名的厲鬼,一邊狂怒,一邊離弦而去,奔逃四方。眼見著畜貨兩失,爺父三個連死的心都有了,于是匆匆商議了一番,分頭失散,準備將駱駝拾掇回來。
事實上,發(fā)瘋的駱駝留下了各自的蹤跡,不是碎裂的瓷片,便是粉末狀的茶葉。不出半個月,這名駝夫和雇主便陸續(xù)找見了二十一具尸骸,死狀慘烈,令人不堪目睹。幾經(jīng)判斷,駝夫認定牲口們是被那種歹毒的植物拿住了,所以神經(jīng)致幻,視力錯亂,又經(jīng)不住臟腑之間藥性的磨折,有的投了崖,有的碰死在了山巖上,還有的毒發(fā)身亡,根本沒留下一個活口。
在那一片無情無義的曠原上,悲哀簡直無足輕重,兒子的脖頸子斷了,顯然是被瘋駝咬死的;叔伯老子也被開了膛,腸腸肚肚地流了一地,可能是讓牲口蹄子劃開的。駝夫撫尸痛哭了三天,眼淚幾乎淌干了,這才狠下心來,掘出了墓穴,葬埋了親人。臨走前,按著駱駝隊古老的法則,駝夫逐一撬下了牲口的門牙,又將身上的火印完整地剝了下來,扛在了肩上。
駝夫心知,即便這一趟貿(mào)易折了,有了牲口的門牙和火印作為憑據(jù),老掌柜最終也會法外施恩的,否則的話,留在家中的妻兒老小,將從此為奴,一輩子不得翻身。駝夫率著四川商人,本來直取紅柳疙瘩的,但由于悲傷所致,誤入了沙漠,這才站在了蘇武山下,邂逅了抗災(zāi)的人群。
聽罷駝夫的紹介,趙家爸念他是一條漢子,是信人,便極力挽留,讓二位歇緩幾天,再上路也不遲。駝夫拒絕了,聲言說,他必須第一時間趕回家里,將這個噩訊通報給駝主,讓老掌柜立刻停止貿(mào)易,因為路斷了,沒有了指望。趙家爸讓人準備了水囊和干糧,又饋贈了一筆盤纏。
臨別前,駝夫伏下身子,磕了頭,哀告道:大人,鎮(zhèn)番縣危險,武威城恐怕也是在劫難逃,務(wù)請你們抓緊封路,這個虧吃不得呀。又哭訴道:眼見為實,大人,你有所不知,那根本不是什么花花草草,那是一片粉紅色的泥淖,一塊惡魔的領(lǐng)地,一條被邪祟和鬼神霸占了的通道,鎮(zhèn)番縣扔過去多少牛羊,不會聽見一個響聲,涼州人趕進去多少駝馬,也只有等著把眼淚哭干了,封路才是最要緊的事情。
此后,趙家爸采納了這一勸告,勒令自東至西的各路巡防隊伍,用鐵锨和?頭,刨斷了北疆一帶的大路小徑,晝夜派駐了人手,嚴密防控。一時間,人流止息,民間貿(mào)易完全停頓,涼州全境幾乎處于孤立的狀態(tài),由此引發(fā)了張掖、酒泉、敦煌三郡極大的不滿與怒火。
……
文丨摘自葉舟長篇小說《涼州十八拍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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